湖南道縣“假幣江湖”和打假風暴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胥大偉

　　發(fā)于2021.4.12總第991期《中國新聞周刊》

　　在中國假幣犯罪的版圖中，湖南道縣是全國假幣犯罪的“重鎮(zhèn)”。

　　央行的一份數(shù)據(jù)顯示，近年來，中國的假幣年平均收繳量近8億元。道縣政法委提供給《中國新聞周刊》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8年以來，道縣繳獲假幣2352余萬元，占湖南全省假幣繳獲總額的 80%。2018年以來，全國共破獲假幣犯罪案件1281起，抓獲犯罪嫌疑人1986名，其中道縣籍人員涉案107起、174人，占比均為8%。

　　道縣壽雁鎮(zhèn)，制販假幣一度很“出名”。壽雁鎮(zhèn)是道縣第一大鎮(zhèn)，當?shù)鼐用窀嬖V《中國新聞周刊》，壽雁鎮(zhèn)有“中國第二人民銀行”之稱，在市面上被非法使用的假鈔則被戲稱為“壽雁版”。永州市副市長、公安局局長車麗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道縣是全國為數(shù)不多的偽造、買賣、運輸、持有使用假幣犯罪“一條龍”地區(qū)�！靶谭ㄒ�(guī)定的每一個假幣犯罪的環(huán)節(jié)，在道縣特別是在壽雁鎮(zhèn)，都能夠找到這樣一個違法犯罪的存在�！避圎惾A說。

　　湖南省公安廳經偵總隊副總隊長高強此前公開表示，針對湖南省永州市道縣假幣犯罪泛濫的突出形勢，湖南省公安廳向道縣縣委、縣政府發(fā)出《關于道縣反假幣工作的提醒函》 ，公安廳經偵總隊將道縣納入一類經偵工作風險突出縣域。

　　在道縣，打擊假幣犯罪風暴驟起。亮警燈，拉警笛，拉網(wǎng)式“包村”集中圍剿。2021年1月13日，湖南省永州市、道縣公安機關兵分三路，對藏匿在道縣境內的多處假幣犯罪窩點進行“定點清除”，繳獲100元面額2015版假人民幣858萬余元，打響了2021年全國打擊假幣犯罪的第一槍。2月21日，永州市、道縣兩級公安機關再次出動150余名警力，對道縣永豐村、牛路口村等制販假幣窩點進行集中統(tǒng)一收網(wǎng)行動，繳獲20元面額的假人民幣364萬余元。車麗華坦言，使用幾倍甚至十幾倍的警力，一是為了形成震懾，二是做到“除惡務盡”。

　　“入行”的門檻并不高

　　特種防偽打印紙、彩色油墨、刻度尺、燙金粉、絲印網(wǎng)……當這些工具材料匯集在一起的時候，情況就“不正常了”。

　　自2019年1月起，道縣農民陳平開始購買特種打印紙等耗材，并與他的“下線”頻繁接觸，這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專案組成員、道縣公安局民警李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陳平是有假幣犯罪前科的“老對手”，而與他接觸的下線人員也都是假幣販子。

　　印制假幣需要一些專用原材料，例如特種打印紙、彩色油墨等，但這些耗材卻并非管制物品，通過網(wǎng)絡等渠道就可以獲得。道縣警方趕赴廣東，通過對一些原料廠商的調查發(fā)現(xiàn)，陳平團伙將要偽造的假幣數(shù)額巨大，警方開始了對陳平假幣犯罪團伙長達數(shù)月的偵查和摸排。

　　當確定了以陳平為首的假幣犯罪團伙的打印、加工、藏匿假幣窩點及相關犯罪嫌疑人后，警方4個抓捕組分赴道縣壽雁鎮(zhèn)、富塘街道等地，實行集中收網(wǎng)行動�！爱斘覀儧_進屋內時，打印機仍在工作�！崩顐フf。

　　車麗華介紹，道縣的假幣犯罪主要“學習”廣東地區(qū)，原先主要是從廣東地區(qū)的上游犯罪鏈上購買假幣，再做二次加工。隨著打印機的普及，一些道縣人獲得電子母版后，開始自己打印假幣。

　　對于假幣犯罪而言，制造和販賣兩個環(huán)節(jié)缺一不可，技術和渠道是其中最重要的兩個“要素”。李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與廣東地區(qū)破獲的“工廠式”機制印刷假幣不同，道縣破獲的印制假幣犯罪仍以打印機打印為主。以打印方式制造假幣，具有設備少、技術簡單、成本低廉的特點，近年來此類犯罪在全國不斷蔓延。公安部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4年以來，全國公安機關搗毀的打印假幣偽造窩點數(shù)從每年數(shù)十個上升到數(shù)百個。

　　打印假幣，“入行”的門檻并不高。在網(wǎng)上，通過QQ群等渠道，可以買到利用PS技術制作的假幣電子母版，一些人甚至提供傳授制假技術的“教學服務”。然而掌握印制假幣的“核心技術”則并非易事。

　　公安部反假幣實驗室負責人董永憲曾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犯罪分子買好紙，燙印好安全線，一層層疊加印刷不同的顏色，印完后進行裁切和二次加工，每張假幣都要用機器或人工加壓，在假幣上形成凹凸感。因其制作工序繁雜，小小誤差就會導致錯位、重影，成為“廢票”，所以技師很“寶貴”，他們可以憑感覺，用普通顏料調出近似真幣的顏色，也因此報酬驚人。

　　道縣警方近年來破獲的假幣犯罪案件中，“技師”往往都是團伙核心成員，且精通電腦及打印技術。當“技師”進入打印點后，便不再與外界聯(lián)系，找到打印窩點也成為了案件偵破的關鍵。

　　李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假幣犯罪團伙分工明確，各有工序，“生產不負責加工，加工不負責銷售”。假幣犯罪團伙的結構呈“金字塔”形，越往上則隱蔽性越高。處于“塔尖”的是團伙頭目，他們被稱為“老板”，牢牢控制著假幣的售賣渠道。而從假幣的制造、出售、運輸整個流程，犯罪團伙都會精心縝密地計劃。

　　道縣政法委提供的資料顯示，從近兩年偵破的案件看，犯罪嫌疑人不斷更新犯罪方式方法。有的具有較強的反偵查意識，頻繁更換通訊方式，“人貨分離”，“遙控指揮”，一有情況就逃之夭夭，一有機會又另起爐灶，致使偵破打擊更加困難。

　　李偉透露，當?shù)丶賻欧缸飯F伙印制的假幣，技術水平并不算高，只要細心鑒別就能辨認真假�！白龀龊苷娴募賻乓馕吨@的利潤會很低。”李偉解釋道。對于一些長期接觸假幣犯罪的當?shù)厝藖碚f，造假幣這門“生意”要比在外面討生活好得多。在道縣，印制一張百元假鈔的成本是三四元，而假鈔的批發(fā)價則是每張10元，這中間有6~7元錢的“賺頭”。李偉告訴記者，假幣犯罪團伙通常一批會打印數(shù)萬甚至十數(shù)萬張假幣，金額往往高達數(shù)百萬元，產量大帶來的利潤就顯得很可觀。

　　除了大額假幣，假幣犯罪團伙也開始把目光對準小額面值的假幣，以期“薄利多銷”。今年2月21日，道縣公安機關偵破的唐某玉偽造貨幣案，繳獲的20元面額假幣就達364萬余元。對于小面額假幣，老百姓警惕性低，容易在現(xiàn)實中流通，這也意味著小面額假幣更“暢銷”。2016年，山東煙臺警方破獲了專做20元面值的假幣的犯罪團伙，1000余萬元假幣僅用90分鐘就銷售于全國15省27個地市。

　　跨區(qū)域打擊難題

　　在道縣，假幣犯罪現(xiàn)象由來已久。上個世紀90年代，香港印刷企業(yè)大量向廣東地區(qū)轉移，在當?shù)嘏嘤柫艘淮笈炀毜挠∷⒐�，偽造貨幣現(xiàn)象開始滋生。道縣因地處湘南，毗鄰兩廣，素有“襟帶兩廣，屏蔽三湘”之稱，是湖南通往廣東、廣西的交通要道。作為人口輸出大縣，道縣人外出務工的主要去向就是廣東地區(qū)，一些人開始接觸假幣犯罪。

　　2009年初，中國的假幣犯罪形勢變得嚴峻。公安部在全國范圍內開展了代號為“09行動”的打擊假幣犯罪專項行動，湖南等10省區(qū)是整治重點地區(qū)。公安機關發(fā)現(xiàn)，假幣的制造地主要集中在廣東、湖南等地，廣東陸豐、惠來、湖南道縣等地是假幣源頭地區(qū)。

　　“外地原料采購、本地打印加工、外流販賣使用”，這是道縣假幣犯罪的特點。道縣法院網(wǎng)站刊載的一份論文中指出，道縣壽雁、梅花兩鎮(zhèn)成為外流販運假幣犯罪重災區(qū)。

　　近兩年來，安徽淮南、山東青島、江西上饒等多地，破獲了道縣籍人員流竄到當?shù)剡M行假幣犯罪的案件。這些假幣犯罪的作案手法并不算高明，通常途經多地，以故意使用假幣到集市上購物來騙取真幣。

　　“A地制造，B地販賣，C地使用�！钡揽h公安局長秦學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假幣犯罪因流竄作案的特點，流動性大、隱蔽性強，打擊并非易事。發(fā)案時間和地點的極不固定，加之涉及多個省區(qū)市縣，無規(guī)律可循。在現(xiàn)今聯(lián)合打擊機制尚不健全的情況下，打擊制售假幣這類跨區(qū)域犯罪案件，往往需要省級公安機關甚至是公安部來統(tǒng)籌協(xié)調。而受辦案人力限制，跨行政區(qū)域進行查處，案件保障難，辦案效率不高。秦學君建議，應加強各級公安機關信息的互查聯(lián)動機制，以應對打擊跨區(qū)域犯罪所面臨的挑戰(zhàn)。

　　另一個令警方“頭疼”的難題是打擊處理難。按照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偽造貨幣等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guī)定，出售、購買、運輸、使用假幣罪的立案標準是總面額4000元以上。秦學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shù)毓矙C關在打擊過程中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往往攜帶少于上述金額的假幣，因其涉案金額低于犯罪認定標準，無法立案，只能進行治安處罰。

　　近幾年來，道縣公安機關對假幣犯罪一直保持著嚴打高壓態(tài)勢，當?shù)丶賻欧缸镫m受到遏制，但仍遠未禁絕。車麗華認為，要想從源頭根除假幣犯罪，關鍵在于社會治理要跟上。道縣的假幣犯罪問題，事實上反映了當?shù)鼗鶎又卫淼闹贫葘擂巍?/p>

　　道縣總面積2442平方公里，大體是“七山半水二分田，半分道路和莊園”的總格局，轄27個鄉(xiāng)鎮(zhèn)場(街道)，585個行政村(社區(qū))。目前，完全意義上的社區(qū)只有中心城區(qū)的10個，另575個村級單位仍屬農村，農村人口仍占全縣總人口的絕大多數(shù)。

　　多位參與偵辦假幣犯罪案件的當?shù)孛窬嬖V《中國新聞周刊》，假幣犯罪嫌疑人絕大多數(shù)文化層次比較低，法律意識淡薄，“年輕人很小就開始走南闖北，社會交往復雜”。一些“早入行”的當?shù)厝�，靠著制販假幣“致富”，他們開豪車，高檔消費，出手闊綽。這樣的“示范”自然會讓人“眼紅”。制販假幣成了當?shù)匾恍┠贻p人鋌而走險，“掙快錢”的一條門路。

　　車麗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假幣犯罪這類跨區(qū)域犯罪，多由一種口口相傳的犯罪手法而衍生出一條黑灰產業(yè)。這類現(xiàn)象常常會有一種示范效應，“他賺了錢回來就可以炫富，那么就可能帶動更多的人加入黑灰產業(yè)里去�！避圎惾A解釋。

　　暴利、貪婪，加之農村基層社會治理和法治建設的相對滯后，使得制售假幣這類犯罪很容易像病毒一樣滋生傳播，從而形成地域性犯罪。道縣法院相關資料顯示，在道縣部分鄉(xiāng)村，初高中是最常見的文化程度。在邊遠山區(qū)農村，40歲以上農民有高中文化的不足10%，甚至文盲也不鮮見，根本不具備基本的法律常識。

　　在道縣農村地區(qū)，民警人數(shù)最多的壽雁派出所，僅有警力9人，卻轄66個行政村，7萬多戶籍人口，平均每名民警要負責7.3個村。鎮(zhèn)司法人員則更少，僅3人，根本無法兼顧到各村的法治建設指導工作。4個農村法庭，管轄全縣20個鄉(xiāng)鎮(zhèn)一審民事案件，僅有含法官在內的工作人員16名。全縣2個律師事務所、4個法律服務所除一個在仙子腳鎮(zhèn)外，全部設在縣城，且因現(xiàn)行運行機制所限，律師和法律服務工作者基本不到農村服務。因此，農村法治建設力量十分薄弱，再加上農村法治建設經費匱乏，導致了農村法治建設整體上嚴重滯后。

　　車麗華認為，一個地區(qū)在一段時間內某種犯罪類型突出，屬地政府的責任需要落地。要達到源頭治理的目的，打擊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基層社會治理的能力提升。

　　反假幣被列入“一把手工程”

　　道縣印制假幣現(xiàn)象曾一度猖獗。《中國新聞周刊》在道縣大市場、農貿市場等地走訪時，多位商販告訴記者，前些年道縣假幣泛濫，一些人常用假幣購物找零的方式坑騙商販。因金額不大，商販們發(fā)現(xiàn)收到假幣后只能自認倒霉，當?shù)氐霓r貿市場、農村集市一直是“重災區(qū)”。

　　近些年來，一些年歲漸大的假幣犯罪“老江湖”回到道縣，假幣犯罪出現(xiàn)代際傳遞現(xiàn)象。李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道縣近年來破獲的假幣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呈現(xiàn)出“家族式”特征，且年齡跨度大，部分犯罪嫌疑人或其家屬有假幣犯罪前科。道縣警方在偵破陳平假幣犯罪團伙制售假幣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團伙成員多以家族、親朋、鄰里為紐帶，成員之間有共同的利益和信任基礎，對外嚴格保密。

　　據(jù)了解，假幣團伙的窩點往往會選擇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的村莊。這類村莊的居民大多是“同姓之人”，村子幾乎鮮有外人踏足，并布置有多重暗哨。假幣犯罪團伙會選擇雇傭同村人作為暗哨，以便通風報信，給警方的偵查帶來困擾。

　　3月16日，由道縣公安主偵的一起偽造貨幣案，在桂林、昆明、郴州、永州4地統(tǒng)一收網(wǎng)，共繳獲假幣990余萬元。近五年來，當?shù)毓矙C關在打擊假幣犯罪方面，幾乎年年都有戰(zhàn)果。但成績背后也反映了道縣假幣犯罪的嚴峻形勢——制販假幣存量大，外流假幣犯罪依然較多。

　　道縣縣長李天明曾公開表示，制販假幣、電信網(wǎng)絡詐騙、外流盜竊等五類跨區(qū)域突出犯罪，“嚴重敗壞了道縣的社會風氣，嚴重影響了道縣的對外形象，嚴重動搖了道縣的發(fā)展根基�！贝驌粑孱惪鐓^(qū)域突出犯罪，被列為當?shù)亍耙话咽止こ獭薄?/p>

　　湖南省公安廳針對道縣假幣犯罪泛濫的突出形勢，向道縣縣委、縣政府發(fā)出《關于道縣反假幣工作的提醒函》 ，引發(fā)關注。警方人士透露，如果道縣再不重視打擊這類犯罪，等到公安部掛“紅黃牌”督辦，局面就被動了，所以湖南省公安廳就先行一步，對道縣下達提醒。為此，永州市公安局專門開展了代號為“無影風暴”的打擊假幣犯罪專項行動。同時針對道縣假幣犯罪特點，永州市公安局向道縣派駐突擊隊，集中打擊制售假幣犯罪。

　　道縣刮起了一場整治假幣犯罪的大風暴�！吨袊侣勚芸帆@得的文件顯示，道縣要求各鄉(xiāng)鎮(zhèn)、街道組織鄉(xiāng)鎮(zhèn)干部、政法干警、村干部采取鄉(xiāng)不漏村、村不漏戶、戶不漏人的地毯式大摸排，篩查出假幣犯罪前科及疑似人員。并要求對制販假幣犯罪重點人員全部建立管控臺賬，明確管控責任人，實行“一對一”管控。前科人員由縣公安局提供給鄉(xiāng)鎮(zhèn)街道。前科人員近親屬、在外無正當職業(yè)者、“一夜暴富”或收入明顯不符者等都被列為重點人員。

　　道縣希望，這場持續(xù)3年的整治風暴，能夠實現(xiàn)該縣全國假幣犯罪重點地區(qū)“摘牌”的目標。道縣提出，2021年至2023年，道縣收繳假幣量，在前五年平均收繳量的基礎上逐年增加30%；全國公安機關破獲道縣籍人員假幣案件數(shù)、抓獲道縣籍假幣犯罪嫌疑人數(shù)在全國破獲假幣案件數(shù)、抓獲人數(shù)中的占比，到2021年底，由目前8%下降至7%以下；到2022年底下降至5%以下；到2023年底下降至3%以下。

　　“(有些地方)總想著走歪路一夜暴富，一個村或者一個社區(qū)，成群結伙的都是搞這些灰黑產業(yè)�！庇乐菔懈笔虚L、公安局局長車麗華坦言，這對當?shù)厣鐣沙掷m(xù)發(fā)展而言貽害無窮，希望通過集中清剿行動，根除一個區(qū)域內假幣犯罪滋生的土壤，達到“連根拔起”的目的。

　　(陳平、李偉為化名)

　　《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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